盲人穷鬼艺术家

【喻黄】《百日账》下（完结）

黄少天侧躺在中央喷泉旁的石板上，汗水从颈脖处滚落。阳光被遗迹顶上的缺口分成无数份光圈，落在黄少天懒洋洋的眼角上。
“索克……现在几点了？”
少年放松地打着哈欠，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极为习惯地唤着这个名字。虽然视觉上没法感觉到，但他还是觉得索克萨尔是在的，或许是无形间形成的一种默契，也或许只是刚睡醒而缺乏判断力。只是似乎前者看似更有说服力。
算上相遇那天的话，这是黄少天和称自己为索克萨尔的英灵一起度过的第八十一个早晨。
并没有多么特别却比意料之中显得多的数字。也许当事人都没有怎么体会到白驹过隙，已经快有三个月了。虽是连百日，甚至一年都没到的相处，却对两个本就孤独的人来说，有着无以言状的惬意感。
不知何时，大树边多了个人影。
“大概是十二点了吧。”
黄少天揉了揉眼睛，“已经十二点了啊，我睡了这么久么。”
“少天昨晚一直练剑术练到凌晨，所以倒也不算睡了多久。”
“是吗，我都记不清了。”
荏苒的时光早让黄少天彻底接受了这个称呼。只是他一直有些在意的，是这个单看表面十分凛冽可怕的术士，其实是个温柔过头的人，即便他时不时会显得有些黑。索克萨尔可能是世界上人和名字最不搭的人了，黄少天时常这么想。
“索克，”他叫着英灵的名字，整个人搭在索克萨尔的背上，“你为什么叫索克萨尔啊，我实在不觉得有哪个父母愿意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。”
索克萨尔自然知道黄少天的话没有贬低自己名字的意思，他只不过是如此不拘小节罢了。
“这个名字是以前作为骑士长的时候的称号，真名是别的。”
“诶，所以我都认识你这么久了结果我连你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。”少年似乎是有些失落，同时也用眼神和语气暗示着称号索克萨尔的男人快点说出真名。可索克萨尔却皱起眉头，突然不说话了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不，没什么，”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悲伤，“那个名字太久没用了，记不清了。”虽然语气上只是轻描淡写，却能从漠然的声音中听到一些颤动。也许他也很希望能够想起来吧，毕竟一个人名字是伴随一生的宝物，也是珍惜的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标志。黄少天默默想着，似乎有些后悔提出这个话题。
“我只记得好像带有一个yu。”
“yu？”
“发音大概是这样，也许是雨，也许是玉，或者是喻。”
“嗯……你还能想起来那是姓还是名字吗？或许这能成为线索，能更好地推测，如果是姓的话，那范围就可以缩小很多了。”
“这可有些为难，虽然基本上都想不起来，但我觉得应该是姓。”
“姓么，那很有可能是口字旁的喻啊，其余这个读音的姓也寥寥无几。更何况，总不会有人姓鱼吧！那还不如索克萨尔呢。”
“喻么，希望如此吧。”英灵呢喃这这个字，似乎异常中意它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又是约十天过去了，两个人之间倒也没有怎么变化。白天基本是索克萨尔不知道干什么去了，黄少天一个人在遗迹外的森林里转悠，顺便自己找些食物，晚上带回遗迹让索克萨尔用魔法帮他烤，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低效利用魔法的例子了把。
说实话黄少天还是一直比较在意索克萨尔名字的事，本就是个心思不怎么缜密的人，为人处事还比较生疏，所以更是在意自己会不会一直没顾到索克萨尔的心情。那个厉害的英灵总让人摸不透心思，几乎没法从对话或表情中看出他的心情。他早就觉得那个英灵和他很像了，他们都很孤独。黄少天是只身一人活在虚假的关心之中，他从来就没有在那个小村子里获得一寸存身之地。他比谁都知道周围喧杂的声音化作灰暗的木偶吱呀响时的心情，如果没有母亲温柔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脸，或许黄少天早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魔。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上去那么地碍眼。但那样的母亲也在一年前病逝，去的措不及防，就倒在无人问津的小道上，谁都无法理解黄少天找到倒在地上的母亲时的心情，那是仿佛世界都崩坏的绝望。他看似坚强无畏，比谁都自信，却比谁都弱小，没有人记得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。所有大人都希望他能早点长成才，发扬村子，所有小孩都嫉妒大人对他的关爱，只是不断疏远。如果他选择村子，那或许一辈子都只有小村子那么大，如果他选择爱，那就是整个世界的细水长流。
所以黄少天现在站在这个熟知的遗迹前，而不是村前狗尾草摆动的尘沙飞扬。
但索克萨尔他又如何呢，黄少天不知道索克萨尔到底一个人守了这个古老的遗迹多久，十年，一百年，或者更久，这是拥有肉体的人类无法想像的领域，但却总能从冥冥之中感到他身边空气中的寂寞，因为那是令人瑟瑟发抖的冷空气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第九十九天的晚上，索克萨尔坐在黄少天常就寝的石板上，挥手点燃遗迹内部的火把，瞬间明亮的空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宽阔。
黄少天伸手把河边捕到的鱼递给索克萨尔。
“今天也拜托你了。”
“少天今天语气没什么精神啊，是发生了什么吗？”
他还是那么敏锐。
“没什么，就是最近鱼吃多了，所以有点腻而已。”
索克萨尔顿了顿，没有继续问下去。
吃完饭后，黄少天收拾着残渣，索克萨尔则望着月光发怔，像是在想着什么特别悲伤的事情。
“索克，平常我晚上睡觉的时候，你都在干什么啊。”黄少天背对着索克萨尔，冷不丁地问着。
“并没有干什么。”索克萨尔不走心的的答道。
“是吗。那我睡了，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睡觉，但是晚安。”
他翻身就闭上眼睛，像是想刻不容缓地睡着。索克萨尔帮他熄灭他附近的火把，回头看了黄少天一会儿，就消失在了空气中。
甚至没有回一声晚安，这还是这九十九天以来的第一次。索克萨尔在黄少天的印象里一直是十分礼貌，明明是十分尊敬的说话方式，但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生疏，反而习惯地向他提出无厘头的要求，或是故意开玩笑都不会生气，他真的是个温柔过头的人。
黄少天这么想着，却是更加睡不着了。他翻身看着天空。
“少天，你果然还是有什么烦心事吧。”
倏然响起的人声吓了黄少天一跳，他猛地翻身，才发现索克萨尔就躺在他身后看着他。
“唉，索克你不要突然出现啊，吓死我了。”
“抱歉，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。”
“不不不我也并不是打算让你道歉啊。”
“那少天希望我干什么，如果我可以的话，希望能帮上你的忙。”
月色下柔软的银色发丝挂在他的脸上，挡住了来人的精致的脸庞，黄少天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表情。
“我……”
“嗯？”
“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，”他终还是说出了口，“我完全不了解你，只知道名字……不，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。”他也不知道究竟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，但他也不希望完全不了解一个他现在唯一一个能够依靠，宛如亲人的人。
“好啊，但这可能会是个很长的故事。”
“嗯。”
索克萨尔的语气轻而柔。
“我出生的时候，还是个四处都充满了硝烟的战争时代，大概是一千多年前了吧，我也不太清楚了。那时候还是魔法没这么普遍的时候，一个国家能有几个魔法师，都是幸运的了。而我就作为这样一个幸运儿出生了。可我却没有多好的天分，发动魔法的速度特别慢，几乎没法在实战中使用。本被国家寄予期待的父亲对我很失望，日复一日变得暴躁。我不希望家里变得这样难受，就开始苦练。
十多年后，虽然基于先天，我的魔法发动速度还是比不上别国的魔法师们，但有着精英的战略，和甚至略高人一筹的魔力，成为了十分出色的魔法师。国王给了我一个骑士团，我在王国中的地位也日继增长。我为王国带来了许多胜利，民众也称我为英雄。就是那时，国王赐给了我“索克萨尔”这个称号。
但因为很年轻的我深受国王器重，结果被周围许多大臣所敌视，最终，他们竟在暗地里杀死了我的父母。并煽动人心，制造假证物，将这个罪名冠到了我的头上。即便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，那些狡猾的老头准备地太充分了。最终，我被所有人视为杀害自己的父母的恶魔，在某一天被当中处刑了。”
说到这里，索克萨尔的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。但黄少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后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地被下令守护这里了，过了多少年，我也记不太清了。对了，少天，你还记得那个祠堂么，那似乎就是我的墓……”
但是没有预期中少年恍然大悟的声音传来。
“少天？”
索克萨尔想伸手碰碰他，却猛的想起自己根本没法触碰到黄少天。他缩了缩手，打算再与他搭话，却发现一言未发的少年蓦然向他张开双臂。黄少天抱向索克萨尔，却没有用力，他把手停在半空中，装作自己正在抱着这个近乎空气的灵魂。
“你为什么总装作平平淡淡的样子，明明经历过这么痛苦的事，要是难受就说啊，我又不是一个假人，我是把你当家人看的啊！难道只有我这么想吗。”
“冷笑话？”
“哈！？我是认真的啊混蛋！”少年放开手臂，认真的看着索克萨尔的眼睛。
索克萨尔笑了笑，只是翻身看向头顶的月亮。没有给黄少天回复。
“少天，月色真美。”
“我现在不想听这个……”少年气急败坏地看向索克萨尔，却发现他的眼神很温柔，却又同时很悲伤，那是至今没有看到过的悲伤。他也看向月亮，“不过确实……是很美。”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两个人没有说话，就这样透过天花板的缺口，看着外面。
“少天，”索克萨尔打破了这个寂静，“我很感谢你，真的。谁知道你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多大的救赎，你的笑也让我开心，你的滔滔不绝也给这个死寂的地方添加了快乐。但同时，我也很对不起你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他一度怀疑这又是他打算岔开话题说的笑话。
他没有回答黄少天。“我很开心你能把我看成是家人，这一点，我也一样。但我却不能继续陪着你了。”
黄少天惊讶地坐起来。
“你不知道，当我决定把你留下的那一刻起，我的死刑就已经决定了。我知道神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失职，我也无处可逃。但我还是没法杀死如一个孩子样精神的你，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。所以，对不……”
“不是对不起！我只是，想要一个家人啊……而且他现在，已经非你莫属了。为什么最后，连你也要离开……”索克萨尔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黄少天落泪。说实话，很丑。脸部肌肉纠缠在一起，远不比他那暖阳般的笑容好看。
索克萨尔摸摸蜷着膝盖抽噎的黄少天金黄色的头，虽然他触碰不到，黄少天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，抬起头。
“少天，我虽然现在会走，但不代表你会永远见不到我了啊，况且，我早就已经死了。”
“发誓。”
“恩？”
“发誓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。”少年哭红的眼圈在黑夜中也显得十分显眼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瞪着眼前的人，似乎想要把它吸进眼睛里似的。
“好，一定再会。”
“你……”
话未落，黄少天就松散地倒在了一往的石板上。索克萨尔收回施展了法术的右手缓缓走开。他径直走到自己的祠堂旁，轻轻的笑着。
“少天你瞪人的样子，可还真不怎么好看。”

第一百天的早晨，黄少天再也没有找到索克萨尔的身影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黄少天照例，每天都会来一次那个遗迹。遗迹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消失，仿佛就像索克萨尔也从未消失似的。
尘沙飞扬在黄少天的身边，摩擦到手指上，还有些微痒。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一度离开的村子，没有人迎接他，却也没有人试图赶走他了。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村长的位置，却一副根本没有因此而开心的样子。
村里的人都知道，那个年轻的领导者每天总会神游般地看着天空，像是在等着谁从天而降一般。
“黄大人，有人找你。”
“谁？”他耷拉着眼皮。
“那男人说自己叫喻文州，他说告诉您他姓喻，您应该就知道了……”
黄少天根本没听清传话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，只有“喻文州”三字，无比深刻的传进了耳中。他几乎是飞奔过去的，毋庸置疑，喻文州就是索克萨尔，喻文州就是他的名字。没有确认，却是确信。
立秋，随风摆动的麦谷金黄而动人。黄少天停下脚步，他看见对面的男人也回过头来，对他温厚一笑。男人顶着一头蓝黑色的中分短发，身着同一色调的风衣，气氛大相径庭，面容却与记忆中的索克萨尔一模一样。
来人蓦然开口，伸出右手。
“中午好，少天。”
“中午好啊，喻先生，”他满脸释然的笑意回握，“那么这回你总该给我补全一百天了吧。”却仿佛还是那个纠结于幼稚小事的孩子。
风从他们中间吹过，那是一段渐渐缩短的距离。衣摆的频率随着麦田的波纹逐渐絮乱，仿佛和流经心脏的血液相接壤。右边的人依旧用一副豁然开朗的眼神注视着对面的人，像是在徐徐风声中诉说些什么，却从来不用经过声带。
他不过是又一次猜对了罢，喻文州想着。

END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*文中出现的招式全是虚构。
*黄少天会的魔法只是强化剑力，或是增加攻击力、速度之类的。
*让黄少天睡着是用了催眠术。（也算魔法的一种吧）
*最后喻队回来了大概就等于是转生了，但作为一个人类与少天的年龄一样，这大概就是转生到稍微前面一点的年代了。（强行
然后为什么还会有前世记忆呢，因为爱。（笔芯）
*最后猜对了是指黄少猜对了喻队姓氏的事。
“又一次”是因为上一次“猜对”是猜对喻队是灵魂的事。
*（上）中曾经出现过黄少看到石壁的情节，并推测画的是一场战争。且前文也提到过这里有喻队的墓，所以其实整个遗迹都是和喻队有关的，那个画有战争图案的石壁大概就是按指喻队的过去。